张闫冉
车轮碾过乡道时,空气里弥漫着作物和绿植的清新。这是六、七月交替的一个下午,阳光如融化的琉璃浇在田野上,不觉间竟被两行繁茂的行道树引入仙人渡腹地。待转过三两个弯,蓦然撞见张营村三百余亩荷塘——绿波浩荡向天边铺展,仿佛大地在此抖开了它的织锦。
大片大片的碧绸骤然漫过眼帘。我下车步入荷塘。见莲叶层层叠叠,翻涌成凝固的绿浪;花盏浮沉其间,粉若少女初敷胭脂,白似凝脂琢就的玉碗。最妙是那向阳处的荷丛,花瓣薄得透出光来,脉络里流淌着金线,背阴处却含羞半敛,瓣尖洇着晚霞般的酡红。风过时,满塘花枝俯仰生姿,如万千素手在碧波上抚琴。暗香是游走的魂灵,忽而潜入衣襟沁凉肌肤,忽而缠绕发梢撩拨心弦,五脏六腑便在这无声浸润里澄澈如洗。
水面忽有清音溅落。三五白鹭曲颈如银钩探入清波,长喙点破浮萍时漾开圈圈笑纹。它们时而静立如石,任游人的镜头滑过霜翎;时而展翅掠过莲丛,雪影惊起红鲤跃金。花径深处,三位着红、绿衣裙的女子俯身嗅蕊,发梢拂过粉瓣,素手采摘莲蓬,罗裙扫乱倒影。笑声如银铃滚过荷叶,惊得水珠在玉盘上慌张奔逃——这满塘生灵,原都在光的酒窖里微醺着。
漫步荷塘一侧,一位中年汉子(后得知姓周)正在塘边清理杂草。我与他打了一声招呼,他便从荷荫里直起身,草帽檐下正淌着汗珠。“看这荷花开得多壮观!”他指着荷塘,古铜色脸上犁出笑纹,“太空莲的根能钻三米深哩!”闲谈间得知,夏时荷塘是游园,秋后便成聚宝盆——鲜莲蓬俏立市集,深泥里的藕节冬日出土,老板荷包自然鼓胀。连他这般管护工,每月也有数千元落口袋。“都说荷花空苦心?”他粗糙的掌心摩挲着莲花,茧纹与植物脉络交错成谜,“泥土最知冷热,你喂它汗珠子,它还你饭粒子。”
我倏然彻悟:那亭亭清骨,原是因根须在黑暗中倔强穿行。周敦颐“出淤泥不染”的赞叹,王维“莲动下渔舟”的描摹,皆因窥见了这生存的玄机。莲子深陷污浊,却捧出至洁之花;农人俯身泥土,亦能收获尘世尊严。凝视老周掌心交错的纹路,恍见大地的血脉图——生命的丰碑,从来都从低处奠基。
一只青蛙鸣叫着忽从叶底跃出,“咚”地叩响水做的琴键。回望时,夕阳正熔金般浇注荷塘。白鹭的翅尖掠过金波,三五成群游人的裙裾拂动流霞,老周指缝的泥痕在余晖里闪烁。原来丰饶与欢愉,恰似并蒂双莲,同生于这片温厚的泥淖。
世人常踏破铁鞋寻道,殊不知至理就在某个不经意的转角。如我今日偶然泊车,竟在田埂尽头,撞见土地最朴素的禅机——荷以清骨立浊世,人以勤勉耕红尘。万物生长秘诀,不过是以黑暗为舟,渡向光的彼岸。
归途暮色四合,晚风裹挟残香穿窗而入。恍惚间,心田泛起荷风,根须扎进温热的土壤,花盏却向着银河倾斜。当车驶入灯火城池时,窗玻璃上仍浮动着那片接天的碧色——原来有些邂逅,早把根系悄悄埋进你灵魂最深的土壤里。
《襄阳日报》(2025年7月21日6版)
编辑:杨星
审核:李云飞 终审:肖雨蒙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