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超
爷爷有两件视若珍宝的物件:一个是红布包裹的军功章,一个是纸页泛黄的旧相册。
每年腊月二十二,爷爷过生日的方式很特别。他会让孙辈们围坐身旁,抚摸着那一枚枚沉甸甸的军功章,讲述他烽火连天的革命岁月和惊心动魄的战斗故事。
20世纪90年代末,爷爷应邀前往金华,参加老部队建团六十周年暨团史陈列馆开馆盛典。阔别数十载的老战友们重逢了,白发苍苍的历任团长、政委欢聚一堂。谈起当年难忘的部队生活,畅叙部队成长的铁血征程,人人感慨万千。十六岁便在这支部队参军的爷爷,从一名普通战士成长为团政委,见证了这支部队的成长壮大。看到今日官兵们精神抖擞、斗志昂扬,爷爷眼中满是欣慰与自豪。
回家后,爷爷难抑激动,向我们复述他在周年庆典上的发言。他说,发言的核心只有一个:缅怀与铭记——铭记那些在抗日战争、解放战争、抗美援朝时期,为革命事业献出生命的战友。他沉痛地说,仅在战争年代,倒在他身边的排级以上干部就有二十多位。他特别提起湖北洪湖籍的老团长,一位身经百战的老红军,总是身先士卒,冲锋在前,最终血洒晋西北抗日根据地。
每当念及牺牲战友的名字,爷爷的语速便缓了下来,声音低沉,那份沉重仿佛能穿透岁月。“活着的人是幸运的,”他常对我们说,“今日的安宁,是无数烈士用鲜血换来的。是他们,铸就了团队的荣光,铺就了我们脚下的路。”
自金华归来,爷爷便着手撰写回忆录。文化程度不高的他,却有着惊人的记忆力。往事在他笔下清晰流淌:从晋西北抗日根据地的烽烟,到保卫延安的激战;从攻打兰州的炮火,到解放玉门的欢腾;直至抗美援朝战场,作为最后一批将士凯旋。那炮火连天的场景,那生死与共的情谊,在他笔下如影像般鲜活。
我曾好奇:“爷爷,六十多年了,那些战场、战友的名字,您怎能记得如此真切?”他目光深远:“战争的烙印,是刻在骨子里的。炮火连天、枪林弹雨,饿着肚子靠两条腿南征北战。刚入伍那会儿,背着两颗地雷急行几十里,衣服磨破,硬是把黑铁疙瘩磨成了亮银色。在朝鲜,敌人盘踞山顶,我们就在山腰的坑道里潜伏,几十天不见青菜,不见阳光,只有夜里才能轮流探出头,吸几口冷冽的空气……”他语气坚定,“我这一生,没有任何理由忘记那份艰辛。”
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之际,爷爷将当年在山西战场与日寇殊死搏斗的经历写成小故事,投给了当时的《襄樊日报》与《忻州日报》。文章很快见报。捧着那份散发着油墨香的报纸,爷爷久久凝视,心潮难平。他戴上老花镜,缓缓打开桌上的旧相册,手指轻轻抚摸一张在阵地边与战友的合影。目光在那些年轻而坚毅的面孔上久久流连。我知道,爷爷的目光穿透纸背,正与那弥漫的硝烟、与那些永远定格在青春岁月的战友们,进行着无声的对话。
八十寿辰那天,没有喧闹的宴席。爷爷默默打开箱子,取出珍藏了四十多年、部队授衔时发放的黄呢军装——崭新如昨,笔挺依旧。他将军功章,一枚一枚郑重地佩戴在胸前。穿戴齐整,扶正军帽,爷爷面向革命烈士纪念塔的方向,挺直了腰背。苍老的眼眸里,泪光闪烁。那一刻,时间屏息。他神情庄严肃穆、缓缓地、无比坚定地,向着远方的英魂,向着永恒的丰碑,举起右手,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。
这无声的军礼,比千言万语更重。它凝聚着一生戎马的赤诚与怀念,是对长眠战友最深沉的祭奠,也是对不朽精神最庄严的守望与传承。
《襄阳日报》(2025年7月29日5版)
编辑:杨星
审核:李云飞 终审:王婷






